白事,是人留给世间的最后一丝欲望。

故人已逝,喧闹不得入耳,亲友难别,借着亡者之名将本属于自己的欲望无限放大,最终成为了一场聚会。什么事一旦和“聚会”勾上关联,再悲痛的事也少了悲痛,忙碌终究是做给别人看的样子。亲情和孝顺无声,展示亲情和孝顺必须大张旗鼓,否则,曾经的付出打了折扣,变成任人挑理的廉价商品,寒了人心,冷了人情。

过去农村办白事有“三巨头”是标准配置:总管、阴阳先生、鼓匠班子。

每个村子都有总管,此人不一定长袖善舞,但一定脑筋活泛,逻辑缜密。当然,逻辑缜密这事情可以后天锻炼出来,见得多了也就自然而然。老人去世,儿女来不及悲伤就急匆匆出门寻找总管,总管到位,其他一应事宜便有了着落,亲朋好友立马忙活起来。

总管随亲属至家中,第一件事是“撤红”,意即把家中所有带有红色的东西撤掉。门口的春联,哪怕早已在日晒雨淋中漂成白色也得撕去,谁让你原本红红的样子那般深入人心;家里红色的矮柜、炕桌不舍得扔,有办法,上面粘上张白纸了事;红色的衣服自不能穿,你要是穿个外人看不见的红裤衩红背心懒得去换,总管虽看不见却总要慢悠悠的交代一句:“你们知道不?哪个村的哪个人家的哪个人,老人去世忘了换红裤衩,第二年就得了大病。”大家伙一听心下打鼓,赶紧扯开腰带瞅瞅,生怕忘了自己的裤衩子的颜色,一时间,屋子里泛起了淡淡的尿骚味,充分显示了庄户人堪忧的卫生状况。

撤红这事,人人都知道。可你知道归知道,就算你已经提前做了准备,总管还是要说,这事说完,总管的威信算是立了起来,从今天到白事结束,不要说指使你干活,就连裤衩子也不是你自个儿能做主的。

总管都懂点阴阳,可他们不会自己大包大揽,该请的阴阳先生必须到位。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,有了阴阳先生,将来主家有啥不满意的,有啥迷信的说法都找不到总管头上,用现在的话说,这叫甩锅。

阴阳先生来家,亦要立威。他立威的方式借助的是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敬畏。他嘴里的时间不是时间,是时辰,属相不是属相,是天干地支,方向不是方向,是方位。在阴阳先生看来,如何埋葬去世的人,如何办理白事,都成了为了活着的人好,是泽被子孙的大事,你听他的,升官发财不在话下,不听他的,家破人亡为未可知。阴阳先生简单安排好之后,抬起手腕上亮光闪闪的上海牌手表看一眼,嗯,十二点了,不不,午时了,大家开始动起来吧。

年少无知的我曾问过阴阳先生,为啥你啥都懂,你家也没出个大官或者大老板呢?阴阳先生无比淡定地呵呵一笑,一手把我拍开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解释道:“童言无忌,童言无忌。”旁边的大人们显然认可了阴阳的说法,态度好的,和我说:“大人们忙,你一边玩去。”脾气暴躁的直接吼我:“滚!”

阴阳先生下令,总管执行。首要的是搭灵棚,给棺材一个安放之所。放好了棺木,灵棚的各种花哨纷至沓来:大大的挽联挂两侧,千古的横幅立上头。至于花圈之类的,灵棚里放不下放外面,靠着墙别让风吹到了就行。挽联的字是阴阳先生免费书写,说实在的,无论哪个阴阳先生都有一手好看的毛笔字,靠此吃饭的人果然比那些闲着找儒雅气息的达官贵人们写的漂亮,甚至比一些所谓书法家也不逞多让。

花圈烛台什么的就需要买了。你说巧不巧,阴阳先生正好带着,而且人家不说“买”,说“请”。一个“请”字,生生斩断了人们讨价还价的本能,老老实实地掏钱,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样子,生怕外人挑了理,说上一句不孝顺。

鼓匠班子是主家请来的。他们来了也想立威,可条件不允许。没办法,乡下的鼓匠班子多为临时搭建,竞争激烈,你想挣钱就得放低姿态,立威是不可能立了,渣渣辉来了也不行,钱说的。

鼓匠班子负责调解气氛。那可不是简单的、一味地哀伤的曲调,还要在其中夹杂着冲淡哀伤的音符。于是乎,鼓匠班子挖空心思琢磨家属们的心情,把唱二人台和放哀乐融合起来,还推出了“帮哭”的项目。帮哭顾名思义是帮助哭,此哭可不是单纯地扯嗓子掉眼泪,而是要语言流畅、感情悲伤的边念边唱边哭,相当考验人的临场反应。

过去帮哭多少钱我不记得了,现在帮哭有一百元的、二百元的,它们的区别仅在于时间,一百元哭二十分钟,二百元哭四十分钟,中间不歇息。有一次老家亲人去世,一亲友花一百钱请鼓匠班子帮哭,当时天寒地冻,根本无人来听,哭了十来分钟亲友觉着差不多,告诉鼓匠班子,这么冷的天就哭到这里,赶紧回屋暖和暖和吧。谁知帮哭的演员不同意,说必须哭到时间,要不钱拿着不安心,其敬业的姿态,足以令很多人汗颜。

三大巨头全部到位后,各行动小组随即成立。做饭小组任务繁重,以至于后来没人愿意做这个活计,也有了专门做白事宴席的乡厨,原本的行动小组改变性质,成为采购人员。白事除了一些规矩和讲究之外,吃是最大的事。开几天宴席,宴席是流水席还是固定席面,宴席上什么菜、喝什么酒均需把哲学、博弈学、心理学研究透彻方可令大部分人满意。囊中羞涩又好脸面的乡亲们,把省钱的希望和满足面子的需求结合起来,嘱托给了乡厨,几年下来使得乡厨的地位急速上升为第四大巨头,此乃后话不提。

办白事最怕别人挑理。所谓“挑理”就是挑毛病,具体说来无非两点:办丧事的规矩有所欠缺,对来访者招待不周。初时我一直纳闷,既然你来吊唁,表达了哀思就好,为什么非要找点问题呢?后来发现那些爱挑理的人,完全是为了刷存在感。白事是大场面,来者众多,一些人不知是过于孤独还是在生活中压抑了太久,偏偏选择了如此场合出出风头,不为名利,只为别人看他一眼。

以前的我总认为白事的闹腾没有必要,扰了亡者安息,累了活人的身心。在经历了一座座坟头立起之后,我忽然间明白了白事的意义。它是在以喧闹的形式来冲淡家人的痛苦,是以累人的方式来让你不再去想其他,是以规矩、讲究的模式来让人重视传承。总管、阴阳先生、鼓匠班子,看上去都是为了财帛生存,实则在他们心里对任何一个“活计”都保持着基本的尊敬,是的,面对陌生的逝者,他们不会伤心,但是他们一定有份尊敬,若没了这份尊敬,怕是没人可以把白事当成事业坚持下去。

现如今白事越办越简单,殡仪馆全方位服务让人省心省力,只要有钱就好。亲友来参加白事,大多行色匆匆,给了礼钱转身便走,最多吃上一顿饭。不知道在人情渐稀渐薄的之下,会不会有朝一日白事再也称不上“事”,仅成为钱财的交换和争夺?

或许不会,毕竟,那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束。